“文学是人学”

并不是把二月的给忘了，也不是失联了。实际上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一些政治不正确的话，犹豫着就开始拖延。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不说，毕竟说了也没有用，徒令亲痛仇快。

——之所以会想起用“亲痛仇快”这个词，还是从国军学来的。前日，日本媒体“日本经济新闻”报道“有国军消息人士指出，高达九成的国军军官退役后前往中国大陆提供军事情报换取金钱，腐败已成常态”一事，相信大家都已经晓得了。台湾国防部称此报道“凭空杜撰，未经查证即以耸动标题，污蔑国军官兵气节、分化部队团结，徒令亲痛仇快，无助台海及印太区域和平与稳定”。感觉台湾的公文的语言风格，和中共有着明显区别，所以当时看到的时候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言归正传，所以这一篇算作二月的，并不是本月的。因为是后补的，所以就名正言顺地简短一些。这次是想简短地说一说我看过的两部小说：一部是中国的网络小说《放开那个女巫》，据说这部作品有被翻译为英语，并且据说在外国的网络社区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另一部是现在仍在动画化的日本轻小说《转生王女和天才千金的魔法革命》，虽然这个长标题看起来像厕纸，但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

或许大家已经注意到了，这两部小说的共同点是，都是穿越或转生题材。不错地，正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知何时起，“穿越体”俨然已经成为了中国网络小说和日本轻小说两个领域的蔚然大宗。或许这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东亚社会中的年轻人，对自己的现实生活境遇到底有多不满？

这里要说的其实是我所注意到的这两部作品所表现出的一些作者观念不同。首先要说，这两部作品我其实都没有看完，前者我是很久以前就弃坑了，不打算再看了，而后者更是还没有完结。但作者的观念总该是基本稳定的，所以应该也能以小见大。再者说，我这里随口一说，也并非严肃的文学批评，所以大家也就随便一听吧。

《放开那个女巫》是发在起点网上的网络小说，更具体一点说这种体裁叫“种田流”，作者叫“二目”。大概是说，男主角叫程岩，原本是个机械工程师，加班猝死之后穿越到一个类似欧洲中世纪的异世界，成了一个王子，名叫罗兰·温布顿。然后发现这个世界还在搞女巫狩猎，出于现代人的常识，男主当即救下了一个将被烧死的少女，也就是小说的第一女主安娜。然而在和安娜的交流之中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魔法，而且只有女性能够使用，每位女巫还有不同的能力。同样是出于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以及王子身份之便，男主开始利用自己的现代观念、专业知识和女巫的魔法经营自己的领地，招募更多的女巫，招募平民出身的官僚和工匠，建立重商主义的政治制度和类似东印度公司的经济组织。后面的剧情就比较容易想象了。

《转生王女和天才千金的魔法革命》（下简称《转天革命》）是最初发表在“成为小说家吧”网站，后有实体本的小说，作者是鴉ぴえろ，插画由きさらぎゆり担当，现有改编漫画和TV动画。看标题就知道，这作品是双女主的。女一叫艾妮丝菲亚·温·帕雷提亚（アニスフィア·ウィン·パレッティア），是出身王家的女孩，在五岁的时候看天上的鸟，忽然想起自己有作为现代人的前世的记忆，于是想：既然来到了有魔法的世界，那就应该能像鸟一样自由地在天上飞。但事与愿违，身为穿越者的她在这个世界不能使用魔法——本作最大的戏剧张力也在于此：她的家族所统治的这个国家是以对精灵（本作中的“精灵”应该是 Spirit，而不是 Fairy 或Elf）的崇拜来构建意识形态，并且由精灵“赐予”的魔法能力来形成贵族制度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国王其实就是“精灵教”的大祭司——然而身为长公主的艾妮丝不能使用魔法，思维方式又是已经祛魅了的现代思维，在王国中的保守派贵族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好在国王和王后是很好的父母，允许艾妮丝放弃王位继承权，隐居在王城中偏僻的离宫，自己去搞不被承认的“魔法科学”。后来经历一番波折，艾妮丝收留了被自己弟弟退婚的王国宰相家的千金尤菲莉亚·玛赞塔（ユフィリア·マゼンタ），也就是本作女二。尤菲和艾妮丝不同，是本世界“原装产品”，而且是不世出的魔法天才。得到了尤菲的帮助，艾妮丝的科研和政治事业也就都有了进展与转机。后面的剧情其实还挺复杂的，这里就不剧透了。总之我感觉，这是一个从原生家庭到新生家庭，再修齐治平的故事。

要玩弄一下文学批评的术语的话，其实这两部小说都可以叫“后穿越小说的穿越小说”——主角在发现自己的记忆中有一部分和自己所处的现实不相符之后，第一时间不是觉得自己疯了，而是马上意识到自己穿越了。这固然也是作者为了叙事方便的笔法，但如果从常识和普遍人性去反思穿越小说中“作为一种预设的穿越现象”也很有趣。大家也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有一天突然回忆起自己有一段在有魔法的类似欧洲中世纪的世界生活的记忆，自己是倾向于承认其真实性，还是感到怀疑和恐惧——不过当然了，我们其实也都已经是“后穿越小说的人”了，假如自己没看过、不知道穿越小说这种东西，那还会很容易接受吗？

这种类型的穿越小说作为一种文体，其实还暗含着一个母题，那就是启蒙（我这里说的“启蒙”比较广义，严格地说应该叫“思维的现代化”，不过“启蒙”比较顺嘴）。主角们作为现代人，亦即后启蒙的人，来到一个前启蒙的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能意识到在现代化过程中，我们的世界和人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级别的变化。要知道在我们的世界真实发生的启蒙，欧洲的和其他地区的，是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三十年战争、启蒙运动、殖民扩张、船坚炮利和丧权辱国等诸多事件作为铺垫，以更古老的轴心时代的思想作为思想资源，以技术进步带来的商业发展和工业化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扩张为主要动力，横跨几个世纪的一个复杂的系统性过程。而穿越小说的主角们，他们除了记忆之外孑然一身，但记忆却又那么鲜明，虽然往往是穿越为王子公主之流，但终究是少数、是异类、是“疯子”。他们要在一生的时间中捋顺这种启蒙前后的精神断裂，其实某种程度上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从这里就进入本文的主题了。这两部作品在处理这种断裂的时候，隐隐体现出了作者的观念不同。

在《放开那个女巫》中，男主程岩或者罗兰可以说是唯一的能动者，其他的角色：女巫们、支持者、反对者，都只有反动，而没有行动，一切情节是罗兰的行动为原因和结果的。而最终的结果，一言以蔽之就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其实是一种在今日中国普遍存在的观念，是一种传统的天命观和马克思主义式的进步史观结合而成的新宿命论，即启蒙注定成功，改革必将胜利，经济永远发展，大同世界必将实现。）

而在《转天革命》中，至少两位女主的能动性是基本相当的，而国王和王后、王国的宰相、王家的二王子、保守派的贵族和支持艾妮丝的军队，这些角色也都各自有所行动，相互之间有互动，在叙述的视野之外、两位女主和我们读者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也有行动，以至于女主们和我们都需要处理预料之外的情况。作为穿越者的艾妮丝必须小心翼翼，避免在短时间内激起过大的涟漪，又要承担王室的责任，清理旧制度的沉疴。

当然了，我上面说的这些不一定完全是，甚至可能完全不是观念的问题，而是作者的创作经验、创作技巧有高下；再说，一部作品不能代表其他作品；而且《放开那个女巫》我是很久之前看的，所以印象也比较淡了，比较符号化了。但是总体看来，《转天革命》会去描写艾妮丝经历的两段人生的撕裂、写她作为一个“不合格的王女”而对父母和国家感到愧疚之类的，而《放开那个女巫》中的罗兰则更像一个单机游戏中的玩家角色，整个世界是围绕着他运转的。

对我的言论关注比较久的话就会知道，我向来是愿意为（我喜欢的）流行文化产品鼓与呼的，我认为它们应当和所谓的严肃的文学、影视作品得到平等的看待。那所谓文学是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学界自古便有争论，而且现在随着媒介的变化，文学本身也在演变，但我觉得至少有一点很重要：文学是人学。评价一个文学作品的好坏，我认为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能不能在其中看到“人”。而一个真正的“人”，会痛苦，会质疑自己，会反思自己的经历，并且能意识到其他的人和自己是平等的，同样具有能动性，也会痛苦，也会反思。

哎呀，说要简短一些，结果写的比之前灌水的还长，先到此为止吧。这个月还会有一篇，那个才是这个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