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碎碎念
“耶稣从那里前行,看见一个人在关卡坐着,名叫马太,就对他说,‘跟随我’,他就起来跟随了耶稣。”
据说卡拉瓦乔是一个街头混混,他靠着独特而卓越的绘画能力“干两周的活儿就能大摇大摆逛一两个月,还有一个仆人跟着,从一个球场到另一个,总是准备争吵打斗,因此跟他在一起狼狈之极”。或许正因他的街头经验,他的画也蕴含着一种暴力:视觉的暴力,向观者提供一种官能的享受,尤其是他的那些描绘凶杀、流血的作品。
但以这幅《圣马太蒙召》为例,如同舞台打光一般的强烈的明暗对比:一道明亮的光从耶稣的头上投下,照进昏暗的房间内,照在马太的脸上。内容上是宗教的隐喻,形式上是官能的刺激。真是天才的作品,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作者,确实不该湮没在历史中。
我个人也很喜欢这幅画,也很喜欢《圣经》中马太蒙召的典故。经上说:“耶稣从那里往前走,看见一个人名叫马太,坐在税关上,就对他说:‘你跟从我来。’他就起来,跟从了耶稣。”(太9:9)马太坐在税关上,他是一个税吏。税吏在当时的犹太国家,是被人鄙视的,想来是因为当时的巴勒斯坦地区是罗马帝国下属的犹太独立王国,犹太的人民既要向帝国纳税,也要向王国纳税,当然无论什么时代收税的人大概总是不被待见的(或许伟大的人民共和国除外?)。可即便是一个税吏,耶稣也要召唤他,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太9:13)
相同的逻辑,我在看《Fate/Zero》时也非常喜欢韦伯·维尔维特和伊斯坎达尔(亚历山大大帝)的组合。不仅是因为他们是整个故事中少见的暖色,更是因为他们之间渐渐形成的、倒置的君臣关系。
(奈须蘑菇出于后续剧情的需要,要求虚渊玄必须让韦伯幸存,于是他是第四次圣杯战争中唯一善终的Master。依我之见,奈须蘑菇喜欢写那种在过于漫长的历史中,伟大的目的被卑鄙手段替换的悲伤故事,而虚渊玄喜欢的是在混沌的世界意志中,人们的无意义的挣扎的扭曲故事,他们的合谋之处在于唯意志主义的世界观。)
这几天看了《君主·埃尔梅罗Ⅱ世事件簿》,字里行间也能看出其作者三田诚对于这两位人物的热爱以及对他们之间关系的思考。他在第一卷《剥离城阿德拉》的后记中说:
──那一定似星辰一般。
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只是种憧憬。
仰望偶尔成功触及的稀有人物,时而当成路标,时而获取勇气,时而抱持著嫉妒或妒忌,不管哪一种,都是关系不大的遥远对象。
不会想要得到星辰。
不会想要成为星辰。
可是。
如果无法放弃,该如何是好?
如果比任何人都受星辰吸引,比任何人都热切盼望著星辰,比任何人都熟知星辰的意义与美丽,也因此才明白自己无法触及的话呢?
乾脆远离会很轻松吧。
然而,如果已经决定要陪伴星辰活下去的话。
“他”是抱著什么心情仰望夜空呢?
他在第三卷《双貌塔伊泽卢玛·下》的序章中写出了这样的情节:
我记得他一如往常地抽著雪茄。
他身穿漆黑西装,背对著从彩绘玻璃外以斜角射入室内的阳光。逆光的表情很严肃,明明应该是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却有些像少年。
“可是……”
我开口出声。
“你……不是钟塔里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吗?”
以当时的我来说,那是相当罕见──涉及他人情况的台词。我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我动了问问看那个人的念头。即使稍微改变平常的作风,我也想试著问他。
而他不甘情愿地承认。
“……没错,我在这九年多中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地位。”
他的声音中充满感叹和遗憾,与获得地位之类的言词不相称。
宛如陈旧的齿轮嘎吱作响,他发出低沉的呻吟并摊开手。之后交叉握起戴著黑色手套的十指再次开口:
“我变得比从前更能运用正规魔术,也学会无聊的策略和谈判手法。关于魔术的造诣应该也称得上像样一些了……可是,那又算什么?”
连我都察觉,他在那段时间中的拚命积累。
那恐怕是段粉身碎骨般的艰辛时光才对。我不聪明,也不了解他所属的钟塔,却能充分想像到他是多么努力钻研与自制,才达到如今的地位。
此刻,他正在否定那一切。
“……从前,我参加过在极东的一场战争。”
他说。
他丢下跟不上突然改变的话题的我,续道:
“在那场战争中有许多英灵和主人。英灵不用多说,签订契约的主人们也都是如今的我无从相提并论的高手与杀手。要说在这些人物中,远比现在更不成熟的我为何能幸存,没有比幸运更好的答案。由于太过青涩,其他人都不怎么关注我。是啊,换成是如今的我大概会受到防备,反而轻易地遭到杀害。”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预测成分。
虽然说是大概,背后却带著他多半在脑海中做过几百次、几千次精密模拟的重量。在那些模拟情境中,他到底死了多少次?
他在教会冰冷的空气中开口:
“既然如此,从前的我不是比现在的我优秀吗?”
“……如你所说,那是幸运所致吧。”
我也支支吾吾地反驳。
因为我觉得必须这么做。
可是──
“没错,你说得对。不过,被那种幸运和巧合推翻的东西可以称为成长吗?”
“…………”
话题回到一开始的问题。
他不是在引导对话走向,只是从一开始就在谈论同件事。即使话多也并非巧舌如簧,仅仅过于正直地对一个问题追究到底,似乎是他的作风。
那认真的态度过于笨拙,令人不禁苦笑。
尽管其他人或许都不会这样理解。
“些微的幸运和巧合会决定人生的分歧。那么,人类在真正的意义上有所谓的成长吗?其实人人都依旧是幼童,想服从于某个更卓越……与生俱来的王者不是吗?”
他的口吻看似认命地接受世界就是那样,却又在对谁反驳怎么可以继续这样下去。
他究竟是在向谁说话?
像在瞪著栖息在地狱的东西,他越说越起劲。
“我没有任何成长,从那时候起没有任何改变,完全没接近我想成为的自己。”
“…………”
那番话在渗血。
灵魂的伤口绝不会痊愈,至今仍流出鲜红的血液。不,他像在要求伤势别痊愈一般抓挠著伤口。因为让灵魂抽痛的痛楚能够使他回忆起最初的冲动。
他的这部分思考,接近了我曾经的思考,我称之为“理性的悬置”。大概是说,理性当然是人类伟大的能力、上帝光辉的赐予。但是人不能一直活在理性之中,说是缺陷也罢、本质也好,总之人不能一直活在理性之中。绝对的理性会导致永恒的怀疑论,而一一去证实那些怀疑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有一些怀疑是不可能证实的。人要活下去,总要是建立在某种“相信”之上。就像我现在在这里写字,至少要相信我的语言能够向各位准确传达我的心意,如果我去怀疑语言传达心意的能力的话,那我还写什么呢?但是,“相信”,而非“感性”,正是理性的对立面。“相信”意味着人不再依靠自己,而选择依靠另一个存在,从萨特的存在主义来说的话,其实是主动放弃自己的主体性,从加缪来说则是“哲学自杀”。但是如上文所说,人总要相信,才能行动,我们只好把理性“悬置”起来,才能生活。
近来从手游剧情、商圈装潢等各种场合感受到了年末的气息。受感染之下,也曾有过写个年终总结想法,但终没有动笔。因为确实也没什么可写的。没可写的是因为确实也没做什么。没做什么是因为不知该做什么。选择这条道路,或是那条道路。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后悔,又能对得起施爱者的期待,同时还要能至少履行最低限度的责任?为什么不能站在原地不动呢?
或许,我其实是在期待有一个人,或者什么,对我说:“你起来跟从我罢”,无论我是一个税吏也好,愣头青也好,家里蹲也好,我便跟从了他,走上荣光的道路。